神学教育在公立大学中的意义

第69期专题文章——2021年8月号

叶菁华教授(本院院长)

(本文为叶菁华院长出席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牧灵关顾委员会举办的三月午餐会讲座之内容,经整理并修订。)

很高兴能够和大家近距离见面,分享一些对神学教育的思考,请各位多多指教。

神学教育的目的

神学教育具有三个目的:训练牧者的专业教育、对会思考基督徒的培育、对基督教的学术研究。

第一个目的,一般人理解「读神学」就是专业训练,培训教会的牧师、传道人。

第二个目的,是为了培养基督徒,使其懂得思考和反省信仰。中古时期教会先贤形容神学是「信仰寻求理解」(faith seeking understanding / fides quaerens intellectum)。人们信主之后,对于耶稣基督、上帝、基督徒生命、福音等等课题想多加思考或了解。崇基学院神学院除了提供专业训练的课程—例如神道学硕士课程 (Master of Divinity) 和神道学学士课程 (Bachelor of Divinity) —之外,也有为一般信徒开设的课程,例如基督教研究文学硕士课程 (Master of Arts in Christian Studies)。同学中不少是以兼读形式进修的,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些是律师、会计师、老师、商人等等,他们都希望对神学有基本认识。

第三个目的,神学本身是一个学科 (academic discipline)。在中世纪,还有人曾指它是“queen of science”。这个学术领域有何特点呢?神学不仅是描述性的 (descriptive),更是规范性 (normative) 的。神学不仅描述和分析宗教现象,否则神学研究和宗教研究 (religious studies) 就没有分别了。神学还会探讨一些和价值相关的问题,并作出价值判断。这方面当然不是神学的专利。在文学和音乐的研究里,大概也会问,我们该怎么评价某个文学作品的优劣呢?某作曲家的作品,和某一次管弦乐团的演出,我们可以对其作出评价。其他学科,包括艺术、法律、哲学等等,其实都牵涉规范性的研究。所以,从事神学研究的人会问:我们在今天这个华人的文化当中,在香港这个社会处境当中,福音有何意义?这个信仰对今天来讲有什么意义?这牵涉一些价值问题。我们也会问:教会该做什么,基督徒要怎么做才能更好?

神学课程之内容

神学又是读什么的呢?这里没办法列举所有课程给大家看,但我尝试展示崇基学院神学院最新的科目分类(共七类):圣经与古代文化 (Bible and Ancient Culture);世界基督教 (World Christianity);建构性神学 (Constructive Theology);实践与牧养神学 (Practical and Pastoral Theology);基督教及社会文化 (Christianity, Society and Culture);整合学习与研究 (Integrated Learning and Research);世界宗教 (World Religions)。一般而言,前四类属于最核心的科目。我们的神道学硕士课程和神道学学士课程学生都是需要撰写毕业论文 (graduate thesis),也需要参与师生专题研讨 (Faculty-Student Seminar),学生自选题目研究,然后与老师和同学一起讨论和辩论,以整合所学各科,并至于把信仰连结社会与文化。

神学教育在公立大学

有一位芝加哥大学的神学家,名叫David Tracy,他提出神学需要面对三个「公众」(publics)(就是神学要向哪三个群体问责或保持沟通对话):分别是学院、教会和社会。今天的分享会较著重神学与学院的关系,因为题目是「神学教育在公立大学的重要性」(significance of theological education in a public university)。

看到《香港中文大学条例》的附表3,崇基人会更感亲切。这里第3条第(5)款订明崇基学院校董会有关神学教育的权责,包括向大学校董会推荐神学院教职员的委任,以及分配私人资金所提供的资源以推广神学教育。崇基学院在1951年创立,换言之香港中文大学1963年创校之前,便已经有崇基。崇基学院本身是基督教大学,继承了中国内地十三间基督教大学的传统,在香港推行基督教高等教育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而基督教高等教育往往包括神学教育。崇基学院的神学教育,在创校不久的初期便有,只是当时未有一个名叫神学组或神学院的机构。崇基学院神学院 (Divinity School of Chung Chi College) 属于中大的一部分。我们不是刚巧借用了这个校园,而是我们就是香港中文大学的一部分。我们的老师(包括神学院院长和神学楼舍监),皆由中大委任。

另一方面,我们的经费却不是来自纳税人,不是来自教资会或中大的拨款。崇基学院神学院其中的一个特点,就是我们是在公立大学里受私人资金支持 (privately funded) 的神学院校;这是我们一直珍惜和感恩的。在华人的社会当中,包括中国内地、台湾、新加坡,我们找不到类似的情况。这不但于华人社会罕见,在其他社会也罕见。举例说,在美国,大部分大学都是私立的。大学的神学院只在私立大学存在,例如哈佛、耶鲁的神学院。而在英国,不少著名的公立大学(例如剑桥、牛津等)皆有提供神学课程的学院 (faculty),但是据我了解,那些学院的经费不是由教会支持。所以,公立大学的私立神学院是一个很特别的情况。我们的资金主要来自支持我们的宗派教会、其他教会和基督徒的捐款,以及崇基学院的拨款,当然还有学费收入。神学院的老师同时属于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故此全职老师都要出席文宗系的系务会 (Department Board)。

顺带一提,按照QS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 by Subject,2021年香港中文大学的「神学、神道学与宗教研究」(theology, divinity, and religious studies) 于世界排名第31位,较去年略升一位;在东亚地区则排首位。在这里,我必须要加一个注脚,香港有很多独立的神学院 (seminaries),它们不属于大学体制,因此未有包括在QS排名之中。在香港芸芸众多神学院校中,唯独崇基学院神学院是由不同神学传统的宗派教会联合支持的神学院;崇基是教会合一精神的体现。以上提及的种种并不是为了吹嘘,而是为了提醒大家,上帝给我们这样的独特性,我们该好好珍惜和发挥。

个人经历

这里,让我说说比较个人的事吧。我是怎样接触神学的呢?就是因为在中文大学这所公立大学里有神学教育。当我还是本科生的时候,刚才高牧师(崇基学院校牧高国雄牧师)介绍过,我是修读新闻与传播学系的,属于社会科学院。在我读完第一年的时候,当时有不少信仰冲击,而这些冲击并不是来自我的本科,反而是我选修的科目,比如哲学;也有同学对我的信仰提出质疑。我们那届的同学每三星期出版一期班刊;那时候是「倚天」中文系统尚未普及的年代。(不知道什么是「倚天」的朋友,你们应该都是比较年轻的了。)同学把投稿文章写在原稿纸上,或者直接连同其他文章影印刊出,或者由写字比较漂亮的同学负责誊写,然后才影印。每期班刊有大概十几篇文章。我当时希望传福音,就用笔名写了几篇文章,谈及基督教信仰的一些理性和历史的基础。该系列文章刊出之后,一位非基督徒同学写了一封长信给我。那封信名义上是信,但实际上却像一篇论文。我仍记得她用大页书写纸,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每一行。基本上,我举出的所有论点,比如说圣经为什么可靠、耶稣复活为何真确等等,她每一样都强而有力地反驳了。看完之后,我虽不同意,但糟糕的是,我发现我完全回应不了。她说的东西,有一些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尼采呀、圣经批判等,看得我一头雾水。于是,我发现了自己的不济,意识到要「补习」。去哪儿补习呢?我便想,自己教会的牧者大多是在崇基神学组受训的,何况这里又近,又不用额外付费,对我这个本科生来说实在是一个好选择,于是便决定尝试修读一科神学。

大二的时候,我选修了沈宣仁教授的神学导论。一读之下,整个人都好像豁然开朗起来了,发现有一些问题发现根本不应该这样问,然而又有一些新的问题涌现。从那时开始,我发现原来除了新闻与传播之外,对神学也很有兴趣。不单是有兴趣,更与我的信仰生命息息相关 (existentially relevant)。于是,我便渴望继续读下去。大三的时间忙于新亚学生会代表会的事务,到大四才选修了三科,皆属系统神学科目,每科的成绩都很好。那时,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机会,是因为崇基在中大这所公立大学里提供神学教育,所以我这般当时从未有计划读神学的人,可以修读神学科目。

叶菁华院长主讲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牧灵关顾委员会举办的三月午餐会

大学毕业后我当了三年记者,长话短说,还是觉得上帝带领我接受神学装备,而主若愿意,希望未来可以参与神学教育。于是,在1992年,我回到母校修读神道学硕士,全时间读了三年,完成90多个学分,并不容易。我除了修读神学学科之外,还选修了一些哲学和社会学的科目。我觉得这也是很特别的,大概没有多少神学院的老师同时又是哲学或社会学的专家,但在崇基读神学却可以选修或旁听中大其他学系的科目。我当时选修了哲学系关子尹教授的课,也选修了社会学系刘兆佳教授的课。神学楼的宿舍生活也跟其他神学院不同。由于我们是在公立大学中的神学院,而神学楼是崇基学院的学生宿舍,所以你的室友可能是来自其他学系,也可能不是基督徒。即使都是基督徒,但不一定是神学生,大家钻研不同学问。这也是一个很特别的经验。

另外有一件事,可能也跟神学教育在公立大学有关。不知大家有没有听过一些传闻,例如说在崇基读神学很具批判性、很学术,所以不够属灵,甚至有些人读着读着便不信了,因而不应选读崇基云云。这些传闻仍流传于一些基督徒群体之中。

首先,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学生,由信主变成不信主的。第二,让我告诉你另一件事。我见证着一个学生,在就读过程中信了主。有别于培训专职牧者的神道学学士和神道学硕士课程,我们的基督教研究文学硕士课程并不只取录基督徒;当然,绝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基督徒,因为非基督徒很少对神学有这么浓厚的兴趣。不过,在中国内地,的确有一些人是对基督教很感兴趣的,他们甚至觉得这是有助复兴中国文化的途径之一。于是,基于种种原因,他们便来修读这一课程了。其中有一位同学,开始时并不是基督徒,后来她对信仰越来越有兴趣,同学带她回教会,不久信主,然后接受洗礼。当她读完这个课程之后,更接着攻读一个装备牧者的神学训练课程,毕业后在教会当传道人;这是真实的见证。在公开场合,我当然就不说名字了,但私底下我可以告诉你,让你去查证实情。所以,如果大家听到一种故事,声称有些人在崇基读着读着便不信,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个故事,就是有些人读着读着便信了。

神学作为公立大学科目

为什么基督教神学可以成为一个能在公立大学里的科目呢?这是一个挺棘手的问题。某个宗教的教义,为什么要在大学教授呢?这可能是一个挑战,以下是一种尝试:

第一方面,神学教育是为照顾一个社会需要。社会有专职教牧人员(牧师、传道人)的需求。正如其他专业人才(例如律师、医生)在大学培训,教牧的专业人才也可在大学培训。可若我们提供相关的优质训练,我们便是回应了社会需要。

第二方面,基督徒在香港虽然是小众,但却是具影响力的小众群体。我们2009年及2012年先后做过两个调查,发现香港的基督教徒和天主教徒加起来,信徒人数超过人口的20%,而不是某些资料说的5%左右。其实这个群体不算小的。当然要留意的是,这里所计算的是随机抽样的受访者回答自己信仰甚么宗教,而不是他们是否已受洗、是否有上教会之类的。

另一方面,根据几年前的一些资料,香港的中小学大约一半有基督宗教背景,包括基督教与天主教。这是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因为香港的基督徒人口属于少数,但基督宗教却在本地教育上扮演了甚为重要的角色。神学正帮助理解和反思基督宗教,可见神学教育对社会有贡献。

另外,参考在十九世纪一位曾经参与创办德国柏林大学的神学家士来马赫 (Friedrich Schleiermacher),当时正在讨论神学在这所公立大学的角色。士来马赫的提出的神学教育课程及背后的神学方法得以回应此问题。他指出,研究神学的方法其实和其他科目是有点类似的。神学和其他学科的研究对象都是基于经验的,神学的起点就是基督徒对罪恶和恩典的经验,以及人对上帝的全然倚赖感。有人可能说,神学的研究对象当然是神;但有限的人如何研究无限的神?我们不能把上帝当成客体,放在显微镜或仪器之下研究;我们顶多可研究祂的启示,又或是人对祂的信仰。就算我们研究的是祂的启示,启示也是需要人去领受的,有人会把它写下来。于是,到头来,我们不是直接研究上帝,而是研究人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经验、对上帝的理解等等。这样的话,神学就和其他学科,不管是历史、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有着相似的地方。我们研究的方式和来源都是和经验有关的,可以说是方法上比较类似的。加上,现在的神学研究很多时都沿用了文学研究、历史研究和哲学研究的方法。若这些文学研究、历史研究和哲学研究都能在公立大学里授课,那么按道理神学也应该可以。

神学对其他学科的贡献

另外,神学对于其他学科会不会有一些贡献呢?我想,神学是可以有所贡献的。讲一个个人的例子吧,正如刚才所说,我读本科生时候,主修新闻传播,其实我没有读过教会史的;因为我还没正式读神学。但是我是什么时候接触教会历史,甚至是中国教会史呢?就是我在读中国传播史的时候。为什么呢?原来创办中国近代的报刊的,正正便是基督教传教士。崇基学院前院长梁元生教授曾写过一本书,讲述传教士林乐知与他所创辨的《万国公报》;《万国公报》对近代中国影响力很大,而还有其他由传教士创办的报章。后来我读神道学硕士课程时所读的教会史科目,包括基督教大学对于近代中国的影响。换言之,传播、教育等范畴的某些课题,都可能与基督教相关。如果有一些神学背景,可能帮助更深入了解。当然,西方的音乐、英国的文学、哲学、社会学等等,如果对基督教有更多的了解和研究的话,应该对这些学科是有帮助的。在座有很多来自不同学科的来宾,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另外,神学对于整个学界,又或是整个社会,还有什么贡献呢?神学要处理的问题是什么呢?保罗田立克 (Paul Tillich) 曾提及神学要处理的问题,是终极关切 (ultimate concern),是 “what concerns us ultimately”。其他学科很少会问这种问题,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但神学是从一开始便喜欢问这些问题的。我相信,我们都会问一些终极问题,这不止于神学,其他的学科不管是作为学人也好,作为社会的一份子也好,我们也会、也应该问一些终极问题。在这情况下,神学便能帮的上忙了,因为我们惯于处理这些问题。

另一方面,这也是我很有兴趣的,就是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其实有很多现象是可以神学/宗教的角度去理解的。有一些社会现象可称之为「类宗教」(quasi-religions),可以包括Robert Bellah讲的公民宗教 (civil religion),又或是在纳粹时期、苏联共产时期,有人讲的政治宗教 (political religion),也有人从一个宗教角度分析民族主义、资本主义等。我的博士论文就是讨论资本主义在哪种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宗教。这种角度不单是陈述基督教的教义,而是从一个神学的角度分析一些影响我们生活的现象,所以神学在这里是有所贡献的。

神学与其他学科对话

另外,对话 (dialogue) 可以有什么可能性呢?神学和宗教研究的距离当然很相近,但神学和社工、心理学、社会学等科目还是有很多沟通机会的。又比如说医学,神学和医学有什么值得沟通的呢?我想到的就是一些和道德有关的问题。「什么是人呢?」这个问题我想很多学科都会提出,医学和神学也会提出这个问题。所以,关于堕胎、在资源短缺下的资源分配等等问题,这些都是神学与其他学科之间对话的机会。还有,最近随着人工智能AI的发展,人们开始会问:什么是意识 (consciousness) 呢?什么是人格 (personality) 呢?机器能有意识或人格吗?如果可以的话,所谓的灵魂,又是不是只限于人类呢?这些问题都很有趣,而且不仅有趣,还有实际的用途。我相信神学能与这些学科对话。所谓「对话」,不是说神学要教你什么,而是相反地,神学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学习。大家一起面对着全人类的迫切问题,是可以一起寻找一些方向或出路的。

多学科环境的牧者训练

最后,我们来到最后一张投影片了。我说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提及牧者训练呢?因为今天的题目聚焦在神学教育对公立大学的意义,不是神学教育对教会的意义,所以培训牧者没有多提。然而,在公立大学中培训牧者显然有不少好处。刚才提及的都包括在内。多说一点,在一所大学里训练牧者,是可以让神学生在一个多学科 (multi-discipline) 的环境里学习的。比如说,他们要了解一些心理学的知识,去学习怎么牧养某种情绪病的人,那他们自然要找一些最新的心理学、精神医学期刊,而这些资源便正正在这所大学。他们要找一些最崭新的研究,甚至与那些研究的学者对话,那么大学这个环境便正正容许了他们这么做。图书馆里有种种不同的书和期刊,有不同的资源,也有各个学科的学者。这是很有帮助的,因为我们今天的神学教育不单是传授与神学有关的知识,也是与其他的学科对话。

最后,作为一个牧者,我们常常要面对一些非基督徒。我们要去哪里见这些不信的人呢?如果是在一间神学院内,那么,所有的同学都是基督徒;但如在崇基神学院就读,你的同学就会包括有很多非基督徒,而这反而就像是一个社会的场景。那种冲击、那种挑战、那种将信仰与他人共享,便能在这里经历到了,而不需要待到毕业之后才遇上。我想这也能为牧者接受训练提供很好的机会。

以上是我一些思考与分享,欢迎大家一起就此交流和讨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