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合一路—弗四1-7;11-16

第49期专题文章—2016年9月号

邢福增
本院院长/教授

2016年8月31日讲于崇基学院神学院开学营会闭会礼

张力之中……

最近「独立」两字,引起很多争议,有些人几乎闻「独」色变。其实,「独立」的英文是independent,与之对立的是dependent,即依附、依赖。父母想自己的子女更独立?还是依赖自己?也许,这要视乎到底这是一个甚么类型的父母。理论上,较开明的父母会选择前者,希望培养子女的独立自主,即使子女的选择跟自己意思不一,也尽量学习放手,尊重对方,给予更多的空间与自由。相反,喜欢操控一切的父母,则对子女独立自主倾向视为大逆不道,认为自出母胎以来,子女受父母养育之恩,当然应顺从己意,甚至认为自己要全面掌控一切。子女愈在各方面依赖自己,就意味着子女更顺服自己的意思。「放手」就是「放开所有」,对某些人而言,这却是难以接受的自由,担心一放就乱⋯⋯

这种张力,也是我们所不陌生的。崇基学院神学院是一所独特的神学院,如果大家读过《崇基载道.易筋篇》,提及由于我们是大学内的神学院,故崇基神学重视大学的自由及批判精神,这是一种崇尚独立思考,不盲从权威,勇于求真的精神。但与此同时,与之并行不悖的,却是强调尊重多元与差异的普世及大公传统。因为我们又是一所由不同宗派合办的神学院。崇基神学所追求,是在坚持自身的信仰传统的同时,亦尊重其他不同(甚至对立)的传统按其理解所表达的信仰。[1]如何在独立批判与普世大公这两种氛围下学习?看来是充满着张力与矛盾的。

本年度神学院学生会的主题是「容」,对我们在新学年开始时,预备自己迎接新的学习与生活,是很好的提醒。是次营会的营刊内写有「对自己心灵的从容,对其他人的包容,对不理解事情的宽容,对神学训练痛并快乐着的笑容」,反映出同学的追求与关怀。保罗在《以弗所书》四章1至16节说:「凡事要谦虚、温柔、忍耐,用爱心互相宽容,以和平彼此联系,竭力保持圣灵所赐的合一。」(四2-3)他所指的「合一」,相信跟「容」这个主题十分接近。「合一」是主耶稣在分离祷告中对门徒的叮咛,在《约翰福音》十七章,出现了五次的「合而为一」(约十七11、21-23)。当新同学有机会坐在神学院圣堂内时,抬起头来,会见到「合一环」,就是象征本院对「合一」理念的肯定与追求。

竭力保守的合一

保罗说,这「合一」是「圣灵所赐的」,并且需要「竭力保持」。当他说「竭力保持」时,即意味着「合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为主作囚徒」的身份来「劝」众人,并且将之视作「蒙召」的人要跟「所蒙的呼召相称」的目标(四1)。换言之,「合一」的理想,既是「圣灵所赐」的,又是「蒙召」者应有的追求,不过,尽管如此,这却有相当难度,需要「竭力保持」,保罗具体指出五方面的条件或方法─谦虚、温柔、忍耐、爱心、和平。由于时间关系,我只跟大家谈谦虚一点。

同学都知道,神学院校园内有一「耶稣为门徒洗脚」的雕像。我多次听到荣休的卢龙光前院长强调,将这雕像设在校园内的目的,就是要提醒同学「谦卑」的功课,卢牧师特别说,对我们这所在大学内的神学院,谦卑是十分重要的提醒。香港中文大学作为一所国际著名的高等学府,崇基的同学(及老师)会否有一份自觉或不自觉的「优越感」?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在「学术」上有更高水平?在崇基读神学,对学术水平及规范有很严谨的要求,常常挂在口里的独立思考、批判精神、自由氛围,对某些已经掌握这套学术规范,并喜爱反思的同学而言,也许会较易驾驭,但对一些相对不擅长这种思考方法的同学而言,显然会感受到不是味儿,甚至会产生一种被视为「次等」的自卑感。在课堂讨论时,某些同学可以懂得发问,但也有同学却害怕发言,担心自己的问题会被视为无知、幼稚。

伪装的谦虚?

对基督徒而言,谦虚(卑)是常常提及的美德。不过,有些时候,一些基督徒口里说要谦虚,但骨子里却让人看见一种「伪装的骄傲」,因为「谦虚」也沦为他们自夸自持的一种「影响因子」。我记得以前读中国哲学时,见到当代新儒学大师牟宗三,提出一个「道德良知自我坎陷」的概念。对当代新儒学而言,他们面对最大的挑战是,他们所标榜的「内圣」之学,为何未能回应近代中国社会在追求民主政治上的诉求。牟宗三的解释是,因为儒家内圣之学,优于「德性之感召」,属于「理性的作用表现」,西方的民主政治即「理性的架构表现」的成果。「论境界,作用表现高于架构表现」,所以,「中国不出现科学与民主,不能近代化,乃是超过的不能,不是不及的不能。」为了解决这问题,牟宗三提出通过「道德良知自我坎陷」,即让理性的运用表现否定自身,逆转为自己的对立面,变成理性之架构表现。这样,便可帮助内圣之学开出科学与民主的「新外王」。[2]

大家是否觉得「道德良知自我坎陷」的说法很玄,或者认为这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反映出传统保守主义者的自我或自大。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也会有另类的「自我坎陷」。我们听到一些跟自己不同的见解时,认为根本不值得废唇舌来回应,便以「自我坎陷」的方式,心里在嘲弄「咁都问得出?」「算了,由得你讲吧,费事回应你,反正我一出口就KO你」;口里却带着微笑:「你的角度⋯⋯很特别」。然后就是按中国人的方式,在背后批判这种观点如何不济,「我早早就说,这很有问题!」。很多时见到基督徒的所谓谦虚,往往都只是「说说而已」─「看,我多么谦虚」,骨子里的其实是完全自我中心的骄傲。有时候,属灵的骄傲,就好像《笑傲江湖》内的岳不群,笑里藏刀,以理杀人⋯⋯

中文字很有意思,如果「虚」或「卑」不是建基于「谦」,其实仍是一种高傲自恃。而真正的「谦」是建基于正确的自我认识。保罗在此,显然将这种自我认识置于上主之下,认识到自己在上主面前,原来是没有可夸的罪人。不仅要对上主谦卑,更将这心态扩充至信徒群体间的相处与人际关系。[3]除了谦虚外,保罗又提及温柔及忍耐,两者均是一种不轻易动怒或暴躁的美德,实践的时候,需要「用爱心互相宽容,以和平彼此联系」。温柔、忍耐、爱心、和睦都是圣灵果子的清单。是的,在课堂上,我们可以因不同观点而争得面红耳赤,师生专题研讨发表的论文,要接受其他同学与老师严谨的批判,同学与老师间对不同社会问题与实践也有不同的立场,我们也毫不需要掩饰群体内部存在的一些矛盾情绪。但我们仍希望,大家可以毫无拘促,真实地表达自己,我们仍期望在一起崇拜、共领圣餐,分享爱筵的时候,不是勉强表现「合一」,却是真情相待,同哭同笑。我们是完全地独立思考与批判,也完全地相交相爱。对,这真的很难,所以,保罗说,需要我们「竭力保持」。

「一」与「多」

保罗认为,这是跟所蒙的呼召相符合的德行与行事为人,并且,他更将这种「合一」赋予相应的神学基础:一身体、一圣灵、一指望、一主、一信、一洗、一上帝(六4-6)。有意思的是,保罗在七方面突显「一」的基础后,他以「恩赐」为例,从「一」转至「多」,提醒「合一」并不等于齐一与划一。保罗说,我们都是「蒙召的人」。望望你身边的同学,他(她)们也是「蒙召的人」,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不同与差异,我们从「一」所领受与诠释甚至表面上是南辕北辙,但召我们的那位,是「超越万有之上,贯通万有,在万有之中」(四6)的上帝。Parker J. Palmer指出:生命的召唤是要「我」成为与生俱来的那个「我」。他引述拉比(Rabbi Zusya)的话:到那日,人们不会问我,为何不是摩西,而是:为何你不是Zusya。[4]是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特的,我就是我,上帝所拣选及呼召的也是这个我。同时,与主同工的,也是这个我。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限制,就是这个独特的生命回应了上主的呼召,也是这独特的我,领受圣灵的果子,来学习实践合一的功课。共融的第一步,是先要认识自己,再将这个独特的自己,置于三一上主的模造之下。

不仅如此,保罗进一步指出,在合一的基础上,每人都在领受基督所赐的不同恩赐。在第11节,保罗列举了使徒、先知、传福音的、牧者和教师等不同恩赐与职份,指出这些不同,其实是要达到「为要装备圣徒,做事奉的工作,建立基督的身体」的目标。

建立:基督身体与自己?

显然,他所指的基督的身体就是教会。有没有想过,为何上帝将建立基督身体(教会)如此珍贵责任交给我们?(我们较容易对着身边的人说:他这样的料子,凭甚么来建立基督的身体?)如何在追求合一与尊重多元之间的张力中,去建立基督的身体?保罗承认,在实现「众人在信仰上同归于一」、「达至基督完全长成的身量」这理想之前,建立基督身体的工作,仍会面对各种「人的诡计和欺骗的法术」、以及令人「飘来飘去」的「邪说之风」影响。因此,他提醒我们,「长大成人」是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持续不断,一生之久(就正如我们即或年长,在年龄上长大了,但不代表就是成熟的人,却仍有许多有待改进的地方,需要学习)。在这个过程中,必须「用爱心说诚实话」,就是要抗衡上述的诡计、法术与邪说,为真理作见证。同时,我们要对元首基督有全面的认识,「靠着他全身都连接得紧凑,百节各按各职,照着各体的功用彼此相助,使身体渐渐增长,在爱中建立自己。」(四15-16)原来我们以为自己在「建立基督的身体」,但保罗却引导我们,面对要建立的应是「自己」。

共融是指不同的恩赐与职份的领受者,因着元首基督的关系,共同承担起建立基督的身体的责任。但这是一个过程,或灵性的旅程。在过程中,我们不断要按谦虚、温柔、忍耐、爱心、和平等方面来检视自己的心态。这个独特的我,如何与三一上主共融。合一的意思,是各自独特的我,以自己的独特来为合一赋予更丰富的内含,并且以各自的多样性,来建立基督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坚持与宣讲真理,但我们又要不断检视自己的心态,避免将自己等同了真理,跟自己不同便是与真理为敌,然后以理杀人。走在这一趟灵性旅程之中,我们会渐渐发现,原来被建立的,不仅仅是基督的身体,而是我们在基督的爱中,在与其他信徒的相爱中,自己得以被建立。

记得在二〇〇〇年暑假间到天津、上海,临离港当天听到了一些教会的负面消息,心里十分难受。我仍记得独个儿在天津的晚上,彻夜难眠。到上海后的晚上,从上海市的南京东路步行回住宿的青年会,从南京东路转入西藏路,不久便看见上海著名的沐恩堂(解放前是属于卫理公会的慕尔堂)。当我站在沐恩堂前,想起了这几天困扰我的事情,突然间有一个念头在脑海浮现。我想起这座礼拜堂,想起曾在这里事奉的牧者及发生一切。今天上帝仍然没有放弃这座教会,就好像我读教会历史一样,尽管教会有着种种的问题,面对各种考验,但上帝仍然掌管。教会是基督的身体,基督竟然仍呼召我们,将建立他自己身体的重责,交给我们这样的人。正因为我们的软弱,分裂了基督的身体,甚至拆毁了基督的身体。但是,建立教会的过程也是经历破碎与重建的灵性之旅,在其中,首先需要在爱中被建立的就是我们自己。

多元中的合一

有这样一个关于寻找上帝的故事。从前有四个想要看见上帝的人,他们对上帝都有自己的理解,却无法说明对方。四人被困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四面都是高高的墙,只有一扇窗。虽然这扇窗很小,但四个人却深信,可以透过这窗来看见上帝。但由于窗子太高,四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于是他们想到,只要四人合作,站着迭起来,最上面的人就可以从窗户看出去。但问题是,谁要站在最上面呢?由于每个人都渴望自己可以看见上帝,所以大家都等着对方开口。过了一会儿,甲说:「我来顶着你们吧」。然后,乙又说:「接着是我吧」。剩下的丙和丁默不作声,终于丙叹了一口气,说:「第三个是我」。结果,丁成为最幸运的一个,可以站在最顶。于是,甲乙及丙经过一番努力,终于让丁爬在最上面。各人咬紧牙根,勉强支撑了十多廿秒,下面各人不停颤抖,终于支持不住,人柱跨了。甲乙丙三人急不及待,想听听丁究竟看到甚么。丁说:「我看到好多东西⋯⋯但是没看见上帝」。四个人一言不发,空气非常凝重。突然,甲说:「我看见上帝了」「当我在下面顶着时,那真是重得不得了,我在重压之下,我使尽全力支撑着时⋯⋯我看见了上帝」。其他人在沉思,乙开口:「我也看见了上帝」,「我在上下两个人之间设法维持平衡时,我死命支撑,这时我看见了上帝」。接着丙说:「我靠近窗口,好想是自己可以看到外面,但我要做的,是把朋友举上去,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上帝」。[5]这个故事没有交待丁的反应,我尝试这样续写:最后丁说:「我一直想在窗外寻找上帝,但当我看见你们把机会让给我,并且合作支撑我时,我终于在你们身上,看见了上帝」。

合一或共融是我们追求的理想,但同时,我们知道,我们仍未实现这理想,甚至怀疑这是否真的能够做到。还记得电视剧「天与地」吗?有一句对白是:「和谐不是一百个人说同一句话,和谐是一百个人,有一百句不同的话之余,而又互相尊重」。我相信,合一也是这样。神学院这个大家庭内,每一个独特个性与追求的同学,可以在此独立地去思考,建构自己的神学,寻索如何实践召命。对,这是一个思想自由的环境,但不要忘记校园内的耶稣为门徒洗脚的雕像,有时间,站在前面,默念主耶稣昔日的舍己与谦卑。同时,在圣堂内,也不要忘记抬起头来,看看那个「合一环」,提醒我们虽然充满矛盾,但我们仍要学习,如何在张力中,在多元中,去追求合一与共融。合一不是克板及模式化的生活,而是承认张力与矛盾,让我们更好反思,如何在爱中建立自己,唯有明白这点,我们才领悟到建立基督的身体。

Footnotes

  1. ^ 《崇基载道.易筋篇》(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神学院,2015)。
  2. ^ 牟宗三:《政道与治道》(台北:学生书局,1987),页51至52;55至56。
  3. ^ 冯蔚坤:《以弗所书注释》,卷下(香港:明道社,2016),页515。
  4. ^ Parker J. Palmer, Let Your Life Speak: Listening for the Voice of Vocation (San Francisco: Jossey-Bass Inc., 2000), 22-23.
  5. ^ 故事摘录及改写自克里斯.布雷克(Chris Blake)着,杨惠君译:《寻找一个可以爱的上帝》(台北:商周出版,2003),页181至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