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期專題文章——2023年2月號
范晋豪牧師
香港聖公會諸聖座堂主任牧師
(11月5日,本院於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禮拜堂舉行神學日感恩崇拜,由香港聖公會諸聖座堂主任范晋豪牧師證道。)
崇基學院方永平院長,神學院校董會主席蘇成溢牧師,神學院葉菁華院長,各位校董,老師,牧者同道,各位應屆畢業生,和新入學的同學,首先我代表香港聖公會教省主教長陳謳明大主教向各位問安,祝願畢業同學忠心侍主,成為有識見的牧人,建立教會,在地若天的擴展天國!也祝願神學院的新生,本着坎特伯里的安瑟倫大主教 (Anselm, 1033–1109) 信仰尋求理解(拉丁文:fides quaerens intellectum;英文為faith seeking understanding)的精神,本着信,在神學院的歲月力求精進,孜孜不倦地尋求理解上帝,世界與人類,與及三者之間的關係,從中好好學習。
感謝給予這次意想不到的機會,讓我能回到母校的神學日講道;這令我回想起上世紀90年代,有幸成為沈宣仁教授的學生,從他的身教和言教中,不單對懷德海 (Alfred N. Whitehead, 1861–1947),俄利根 (Origen, 185–253),奥古斯丁 (Augustine, 354–430),柏拉圖 (Plato, 公元前429?–347) 的思想產生濃厚的興趣,Dr. Shen那種批判尋問,求真的童心,更教我一生受用,還記得一年級上沈生第一門課「基督教研究」時的助教,今日已經是葉菁華院長,相信院長和之前負責讀經的賴品超教授也會同意,在沈門之下受業,獲益良多,我信聖徒相通,數典不忘祖,在崇基講道,不能忘記感激天上沈教授對學生的恩情。
今日的講題是「舉心向上—獻上神學院的心臟」。主題明顯來自第一次經課,箴言4章23節:「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都是由心發出。」葉院長立刻聯想到近日一首引發廣泛爭議的聖詩,又有人回想到前陣子日本動畫《進擊的巨人》的片頭曲《獻出心臟!》、《進擊的巨人》的兵團敬禮動作和口號,就是握拳於左胸,表明願意奉獻心臟的決心。其實,教會要人珍視己心,並將心獻上的邀請由來已久,早在大公教會聖餐禮儀的開始,主禮已經邀請全教會,(即你和我,及天上諸聖)將心獻上,而天主教譯得極為形象化:正是「舉心向上」。
根據大公傳統,大祝謝文 (Eucharistic Prayer) 是崇拜的高峰,在禱告中我們一同經歷基督藉着人手所奉獻的沉常餅酒,「真實臨在」(Real Presence) 於我們當中,與我們聯合,我們合宜的回應就是舉心向上,無保留的,以全心歸向上主,作為回應上主恩典的神聖經驗。
大祝謝文的開始部分,主禮邀請大家舉心向上的啓應部分,可以說是禮儀中最具大公性的部分,因為這啓應祈禱至少從第三世紀一直沿用至今。不論是東方希臘禮稱作「舉祭」(Anaphora),或西方拉丁禮儀的Sursum corda,無論何時、何地,用何種語言,主禮都勸信徒「舉心向上」。
的確,人的心靈和腦袋常常分家,飄浮不定,人想望的對象往往不是上帝本身,人總是被世間不同的人和事所吸引着。舉心向上的禱文提醒我們的心靈必須上升,昇華,超越凡麈種種思慮,一直提升到除了上主,沒有其他可以戀慕的境界;我們心靈不再左搖右擺,就好像聖奧古斯丁在《懺悔錄》第一部著名的禱文所追求的:「上主,祢是為祢自己造成我們,所以我們的心除非安於祢內,否則永難靜止!」這禱文也可成為同學每日舉心向上的靈性操練。
作為個別信徒,作為全體教會,要保守我們的心,舉心向上,獻給上主,這可以理解。但對應神學院又有何意思?主題的下句,還要大家獻上神學院的心臟?什麼是神學院的心臟?我們又要如何獻上?
其實,我認為每一所神學院也有兩個聖地,一個是圖書館,一個是聖堂。圖書館代表着知性的追尋,也可以以形象化,視為神學院的「腦袋」。至於神學院的心臟,正是代表着靈性追求的聖堂。
不同於宗派設立的神學院,身處當代大學學府內的崇基神學院,的確享有其他神學院夢寐以求的客觀條件。崇基神學院的優良師資,收藏豐富的神學典藉,擁有大學跨學科學習的機遇,的確幫助學生能夠在神學識見上有着更廣闊的視野,我也是當中的受益者。我曾經跟其他人形容,我在崇基讀神學的經驗,崇基讓人不滿足於自以為是的信仰冰山一角,而是鼓勵你在無邊無際的神聖海洋裏馳騁,不斷的發現中,感受到造神學的樂趣。的確我也樂在其中。不過,大學的神學院也有她面對的危機,我認為至少有來自外在和內在的兩大危機,需要我們多加注意。
在當代科研主導的大學框架底下,神學這種較為抽象,難於進行數理分析的學科,未能客觀驗證,甚至訴諸神秘宗教經驗的學問,其學術地位難免下降,經費也難免被削減。另外,對於將神學院視為培育教牧人才的宗派角度來看,又擔心大學神學院訓練出來的神學生不夠務實貼地,過於理想化而不安於牧會。這些只是外在的危機。美藉克羅地亞裔,以擁抱神學聞名的當代神學家沃弗 (Miroslav Volf, 1956–) 指出,神學院深層內在問題在於神學如果只淪為頭腦上,知性的追求,神學生的心與基督的生命,個人的信仰與神學的研究無關,個人靈性與教會侍奉割裂分家,跨學科的研究只會弱化成為某種有關宗教思想及現象的哲學、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甚或文化研究,神學反而被去中心化,失去了應有的使命。頭腦和心臟分家的神學,讓信仰的中心與學術的探求失去了應有的聯繫,也失去了焦點,這才是當今神學院應重視內在最大的危機。
「你們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出。」在希伯來文化中,「心」等於人的內在的存有 (the inner being),是連結和整合人的思想、情緒、意志及精神的所在,是整個人所是 (being) 和所為 (doing) 的泉源。他所忠於,所欲求,所言,所行都是由心發出。簡言之,心是人的全部,會思想的腦袋只是局部,心不單是一個人內在和外在自我的總和,更是控制,整合人這個矛盾體的中心。我們要保守,要獻上這個心,就是要小心我們在腦袋和心靈分家中迷失,要緊記,人的頭腦,理性是最會欺騙自己,用大道理合理化自己私欲的工具,任由腦袋馳騁,沒有強壯的心靈管束,愈聰明的愈有知識的腦袋未必會帶來祝福,反而會帶來龐大的禍害。
法國天才數學家和哲學家巴斯卡 (Blaise Pascal, 1623–1662) 有句名言:「心有理為理所不知」(The heart has its reasons that reason knows nothing of)。他又說:「能感知上帝的是心而不是理智。被心,而不是被理智所感知的上帝,才是信仰所在。」聖堂正是保守我們的心的聖地,讓人從刺激新鮮的思想激盪中沉殿下來,寧靜歸心,將所學與所信在禱告中結連,令我們不單思想夠廣,也信得夠深,以至整個人更認識自己信什麽,做什麽,把什麼獻給世界,呈獻上帝,而不是人云亦云,心腦不一地隨從風潮左右搖擺,沒有定見地作出即興,欠缺深度的信仰回應。
今日第二次經課雅各書第一章正正提醒我們要「快快的聽,慢慢的說,慢慢的動怒」,作者要針對的,正是雅各書上文「心懷二意,毫無定見」的人。套入神學院的背景來看,這些人就是心腦分家,未曾深思熟慮,沒有好好整合所學的知識和所見的處境,又不能控制自己唇舌,太快作出回應,太快被情緒主宰,以致不能全面作出神學反省,準確全備的回應世界,全心的奉獻上帝。圖書館對神學院非常重要,但神學院更不可忽略的聖地,絕對是聖堂。
我在崇基兼讀碩士時,有幸到劍橋大學交流,在大學神學系修課,住在當地聖公會神學院Westcott House,參與每日早晚禱及聖餐的禮儀生活,我很享受這個心腦結合的過程。原來德國神學家潘霍華 (Dietrich Bonhoeffer, 1906–1933) 在英國也曾經有過相類似的靈性經驗。可能大家也知道他和英國聖公會貝爾主教 (George Bell, 1883–1958) 私交甚篤,在信仰與行動上互為影響。原來他在1935年探訪聖公會修道院時,已經被早晚禮儀傳統吸引,這種本篤修會形式,用生活習慣,轉化全人生活韵律的靈性操練,啟發他在神學教育上有所突破。在1931 年,他25 歲在柏林大學教授神學時,仍然沿用來自士萊馬赫的德國傳統大學神學專業訓練模式教授,由英國回去後,雖然他在「認信教會」(Confessing Church) 的地下神學院只有兩年半(1935年春季至1937年夏季),但潘霍華嘗試在學術追求以外,注入禮儀習慣與靈性元素,如修院每日以詩篇祈禱、默想經文,甚至引入告解禮儀,豐富神學生知性與靈性的培育。顯然,他明白培育未來牧者,知識與靈性結合,腦和心相連的神學教育才是對上主全心的奉獻,神學院對世界最大的貢獻。
正如今日第二次經課,神學生要做聽道又行道的人,心和腦一定要結連,才能實踐教會靈修傳統,自聖本篤 (Benedict of Nursia, 480–547) 至今追求的生命境界,拉丁文為ora et labora (to work is to pray),中文則為「工作就是禱告」。默觀就是行動,行動就是默觀。默觀 (contemplation) 和行動 (action) 合而為一,並無二致。聽道不應單以獲取神學知識為目的,而是建立與基督保持溝通的基礎,不單單滿足於用頭腦作理性分析,批判思考,抽離地做旁觀者及時事評論員;相反,不可分割的將聽道與行道合而為一,就是要建立,模塑內外如一,言行合一的信仰人格,要神學生用上整個身體,以意志力行,所思所信所知,在當下不單作信仰反省和回應,而是在此時此地見證,和效法基督。
剛過去的2022年11月1日是教會年曆的諸聖日,我以當日福音經課馬太福音五章耶穌登山向門徒宣告八福作結。東方教父尼撒的貴格利 (Gregory of Nyssa, 335–395) 以八篇講章逐段注解八福。但對他來說,八福不是八種各自獨立的生命質素,而是環環相扣,層層遞進的靈性成長的階梯。八福所描述的不是知識,而是生命的態度與內在質素,虛心、哀慟、温柔、饑渴慕義、憐恤、清心、使人和睦和為主業犧牲的結局,綜合起來就是構成道成肉身,基督耶穌的生命寫照。跟隨基督,在世學習的聖徒最大的福氣就是按着八福登上靈山,被模塑和建立成好像基督一樣的整全人格。
引用紐曼樞機 (Cardinal John Henry Newman, 1801–1890)《大學的理念》(The Idea of a University) 的理想,大學教育最終極的目的旨在模塑心靈,教人多於教書,成人多於成才,內聖多於外王。而神學有如大學的心臟,提供了宇宙的一源基礎,各學科研究進路雖然不同,但不致分崩離析,讓各學科可以緊密聯繫,形成一個建設人間的智慧整體。如此,神學在大學有其莊嚴神聖的核心位置,希望我們不要忘記:「救世必先救心,教書終歸教人。」書本知識終必歸於無有,神學院向上帝和世界獻上的心臟,就是每一位畢業學生,在基督裏的人格塑造 (character formation),為上帝獻上靈性和知性結合,效法基督的生命。
今日崇基神學院神學也可說是神學院的獻心日,為此讓我們舉心向上,全心感恩。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