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期專題文章——2022年11月號
任卓賢
本院助理教授
基督教對動物頗為消極的看法,一直以來都為人詬病。三十多年前,Peter Singer的《動物解放》一書面世,為動物權益運動揭開序幕。[1]基督教為當代人類無視動物權益的罪魁禍首的指控,就更甚囂塵上。他們的主要論點是,基督教將人與動物作出層級上的區分,獨有人擁有上帝的形像,動物只能淪為人的物品、人的工具,無視牠們應當享有平等的待遇。[2]這些對基督教的指控,當然有其道理。歷史告訴我們,基督教對動物的權益,着墨實在不多,而其高舉人乃唯一擁有上帝形象的生物群體,這教義也似乎牢不可破。近代基督教神學對人當怎樣看待動物作出了很多反省,動物神學隨之而生。當中有強調從基督捨己的愛為基礎的,也有主張視動物為鄰舍,以及建基於生命的神聖等等,為當代的討論帶來很多豐富的思考角度。
基督教對動物的討論,教父時期已有不少記載。若要認識基督教對動物的看法及其發展,教父的觀點自當不容忽視。筆者特意選了三個教父的觀點與讀者分享,分別是俄利根、奧古斯丁與大巴西流。選擇這三位是因為他們極具代表性,而且也涵蓋了負面(俄利根、奧古斯丁)及正面(巴西流)的視角,能讓讀者認識基督教對動物的看法的多樣性。期盼這篇文章能吸引讀者回到早期基督教的經典去,追本溯源,進一步豐富我們對動物靈性、動物神學的探究。
俄利根論動物靈性
早期基督教對動物的看法是相對負面的。從現代人的角度看,視教父們為「人類中心主義」者,也實不為過。這些教父最主要的論點,乃人的理性是上帝的形像的展現,而這理性是人類獨有的。因此,人與沒有理性的動物存在本質上的不同。人是動物的管理者,動物存在的目的是為人所用、為人服務。在他們眼中,創一26–28中的「上帝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及「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裏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為此論述提供了重要的根據。在這框架下,動物是沒有靈性的。這觀點是教父的普遍想法,俄利根與下文的奧古斯丁就是好的例子。
俄利根 (Origen, ~ AD 185–253) 是希臘基督教傳統的重要人物,雖然其思想有些地方備受爭議,後來更被西方教會判為異端,但他的著作為後來的基督教提供了豐富的神學想像與資源,影響深遠。他沒有對動物作專著論述,比較清楚的討論要數他的名著《駁克理索》中的卷四23至99章。[3]扼要而言,他認為人與動物之間的優劣強弱的比較,不是依靠外在的體積及兇猛度,而是要視乎誰擁有理性。[4]他認為只有人類擁有理性,其他動物存在的目的都是為着人的好處。以下一段話正好表達這思想:
「創造者所造的一切皆為服事理性的存有 (τοῦ λογικοῦ ζῴου)。為一些目的,我們需要狗隻,例如是為保衛牛群性畜,又或者是作家狗之用;為另一些目的,我們需要牛隻來耕種,我們也需要其他走獸來運送物資行李等。同樣地,物種如獅子、熊、豹等也是給予我們的,用意是操練我們內在的勇氣的種子。」[5]
俄利根視動物為工具的觀點可能會使我們納悶,但若能了解他當時的寫作處境,我們或許會對他的理論多一份體諒。他當時的出發點是要反駁一個柏拉圖哲學家克里索對基督教以人類為中心的指控。柏拉圖哲學傳統認為動物是有理性的,與人之不同只是理性的多與少的問題,兩者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克里索將此論點推而廣之,批評基督教將救恩限於人類是狹隘主義,更無視動物優於人類的可能性。[6]在這位柏拉圖哲學家眼中,人類甚至不比螞蟻及蒼蠅尊貴,[7]而且優於人類的動物,比比皆是。[8]因此,出於護教的考慮,俄利根認為有必要強調人的獨特之處。動物的存在,是上帝對人護理的一部份。[9]
奧古斯丁論動物靈性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教父是神學巨人奧古斯丁 (Augustine, AD 354–430)。在動物靈性的討論中,奧古斯丁的觀點直接影響了天主教及基督新教。他繼承早期教會傳統,衡量人與動物之異同時,仍以理性的能力作唯一的準繩。由於動物是沒有理性,牠們沒有進入人類群體契約的可能。用現代的術語,牠們不是人類的人「他者」,人類將其宰殺不但沒有違反上帝愛的誡命,反而是合理的、上帝許可的舉動。《上帝之城》卷一第20章將奧氏這種想法表露無遺。[10]這段落是奧古斯丁論不能自殺的著名章節,討論的重點經文是出埃及記廿章13節的「不可殺生」誡命。奧氏認為經文中只有不可殺,卻省卻了具體指明的對象,表明不可殺的不但是其他人,也包括自己,因此是不可自殺的根據。有趣的是,奧氏將討論引伸至動物。他說有人試圖把這不可殺生這誡命的範圍擴展到野獸和家畜,即人不可宰殺動物。[11]對此,他是不贊同的。因為按這邏輯,人也不當破壞有生命的樹木花朵。他這樣說道:
「我們還必須認為『不可殺』這條誡命也包括摘一朵花嗎?算了吧,我們說的『不可殺』並不包括這些沒有感覺的植物,也不包括會飛、游、走、爬的無理性的動物,因為它們沒有理性,與我們沒有聯繫 (quia nulla nobis ratione sociantur),因此造物主公正地指定我們管理它們,可以殺它們或養它們來供我們使用。」[12]
這段說話有兩個重點。第一,與俄利根相同,奧氏認為動物沒有理性 (nulla … ratione)。第二,因着動物沒有理性,牠們不屬人類的社群 (nulla …sociantur)。在較早期的著作中,奧古斯丁已清楚指出動物不屬人類社會契約的對象。他認為耶穌將鬼趕入豬群一事,足以證明動物與人之間不存在社群律法 (societas iuris)。[13]因此,動物的靈性是與我們無關的。其實,這觀點並非奧氏所創。他只是採用了當時斯多亞主義否定動物與人的社群關係,並將之應用到聖經的詮釋之上。然而,透過奧氏的影響力,這個非契約的論調主導了整個中世紀對動物的討論。[14]
我們要留意,奧古斯丁對動物的理解,很受他的個人經驗所限,尤其是他的摩尼教經驗。十九至二十八歲這九年的時間,奧古斯丁在摩尼教中打滾,與他們結伴同行。[15]這個經歷間接使奧古斯丁對動物產生了敵意,原因是摩尼教宣稱動物與人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其軀體之內有神性的子粒,因此人不可殺生。[16]皈依了正統基督教的奧古斯丁,對摩尼教的謬誤痛心疾首,而否定宰殺動物一事,則變成其中一重要戰場。因此,筆者認為奧氏的動物觀是筆戰之下的產物,我們不需要視之為正確無誤,也不需全盤接受。
巴西流論動物靈性
然而,不是所有教父對動物神學的討論都亳無正面價值的。筆者就認為巴西流在芸芸教父中對動物的理解甚有創見。巴西流 (Basil of Caesarea, ~ AD330–379) 是迦帕多家三教父之首,學盡了當時雅典及希羅時期的學問,也甚有領導才能。他的貢獻,最廣為人知的要數他對三一論及聖靈論的見解,以及他對東方修道主義的建樹。相對較少人知道的,是他的創造論對後世也同樣影響深遠。他的《論六日創造》是經世之作,強用字面、科學的角度去詮釋創世記中的六日創造。他說:「當我聽見草這字詞,我會想到草,同樣地我以此理解所有在聖經記載的事物,包括植物、魚、走獸、以及牛。」[17]在活在廿一世紀的我們來說,這句說話可能是很普通平凡,但對於生在第四世紀、寓意解經為主流釋經方法的年代,巴西流要說出這句話,則代表他要有全面修改前人對六日創造的理解的學養,所涉範圍蓋涵多個科學領域。他雖然不是提倡字面解經的第一人,但他的影響最為深遠。
巴西流可算是眾多教父中對動物討論最多的一位,其《論六日創造》的最後三分一部份,即第七至第九篇章,對魚類、雀鳥以及走獸作了細緻的描述,不但講論了牠們的生物特徵,也一再強調牠們的行為怎樣反映出上帝的恩眷。可想而知,巴西流對動物的觀點是頗正面的,而我認為當中有三個方向,可作為動物神學討論的切入點:
1. 受造物本身帶有靈性
對巴西流而言,受造物本身具有靈性。在描述上帝創造海裏的魚時,他說「當上帝的話來到時,河流川間等都變得活躍並發揮其創造力。青蛙、蚊蟲等都是由它們孕育出來的。」[18]換句話說,巴西流認為在創造的過程中,雖然上帝的話是終極因素,但受造物本身是積極地參與在創造活動中的。因此,受造物是擁有創造力的,也正正反映着上帝的神聖。循這思路,動物是神聖的,但這神聖不是說牠們能成為上帝的一部份。這神聖是基於牠們的受造本性,牠們擁有上帝所賜予的創造力,也積極參與着上帝的創造工作。
2. 動物乃創造者智慧的痕跡
雖然巴西流仍然強調動物沒有理性,但他卻不斷讚賞動物的天性及生存本能,更稱這些特質為「與理性相等」的恩賜。他說:「小狗沒有牙齒,然而,牠用口去保衛自己,去對抗那些揶揄牠的。小牛犢還未長出角來,但他已知道哪裏置植了大自然給牠的武器。這些事都支持一事,就是所有動物的本性都不是從學習而來的,而且所有存在的都是在掌管之中,反映着創造者智慧的痕跡 (ἴχνη τῆς τοῦ ποιήσαντος σοφίας)。」[19]筆者認為「創造者智慧的痕跡」這概念能幫助我們打破人獨佔上帝的固有傳統想法。雖然痕跡 (ἴχνη) 不等同上帝的形像 (εἰκών),但這正反映世界與上帝的關聯不是零和關係,而是置在一個廣闊的光譜之內。因此,即使動物不如人那麼尊貴,我們也仍能肯定動物是上帝智慧的彰顯,也是上帝所關愛的。
3. 動物乃人類學效的對象
這是巴西流在《論六日創造》中一再強調的。他認為動物的本性,包括對親人的關愛、對將來的預備,以及為生存而作出的努力等等,都是人類所當學效的榜樣。[20]當然,動物也有邪惡的地方,而巴西流對此也沒有避而不談。[21]但同樣地牠們的邪惡行為也正是我們可以引以為鑑的地方。筆者認為,以動物為鏡,正好反映動物其實是人類的「他者」。當我們認為牠們有值得我們學效的地方時,即表示我們不是高高在上,對動物擁有絕對的權力。反之,這神學進路提醒我們,人類對動物沒有絕對的擁有權,因為在朝聖之路上,牠們猶如上帝使者,可給我們學效、借鏡。
以上三位教父的觀點,當然並不能代表所有傳統。然而,筆者希望透過以上討論能幫助讀者了解早期基督教動物觀的不同視角,認識到當中的限制,也同時也可一同發掘當中的神學資源,豐富我們對動物的神學關注與思考。
註腳
- ^ Peter Singer, Animal Liberation (New York : HarperCollins, 1975).
- ^ Singer, Animal Liberation, 189-202.
- ^ Origen, Contra Celsum. 英譯本可參Origen: Contra Celsum,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Henry Chadwick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199–263.
- ^ Origen, Contra Celsum 4.24 (trans. Chadwick, 1986, 200).
- ^ Origen, Contra Celsum 4.78 筆者譯。
- ^ Origen, Contra Celsum 4.77–78 (trans. Chadwick, 1986, 246–47).
- ^ Origen, Contra Celsum 4.77 (trans. Chadwick, 1986, 245–46).
- ^ Origen, Contra Celsum 4.78 (trans. Chadwick, 1986, 246).
- ^ Origen, Contra Celsum 4.78–80 (trans. Chadwick, 1986, 246–49).
- ^ Augustine, De civitate dei 1.20. 英譯本可參Augustine, The City of God against the Pagans,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R. W. Dyson, Cambridge Texts i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32–33.
- ^ Augustine, De civitate dei 1.20 (trans. Dyson 1988, 32).
- ^ Augustine, De civitate dei 1.20 (trans. Dyson 1988, 33). 中文翻譯參考了黃曉朝譯本:《上帝之城》上冊,香港:道風書社,2003,頁34。
- ^ Augustine, The Catholic and Manichaean Ways of Life (De moribus) 2.17.58. 英譯本可參Saint Augustine, The Manichean Debate, ed. Boniface Ramsey, trans. Roland J. Teske, vol. 19, The Works of Saint Augustine: A Translation for the 21st Century (Hyde Park, NY: New City Press, 2006).
- ^ 有關此點,可參Richard Sorabji, Animal Minds and Human Morals: The Origins of the Western Debate (London: Duckworth, 1993), 195–207。
- ^ Augustine, Confessions 4.1.
- ^ Augustine, The Catholic and Manichaean Ways of Life (De moribus) 2.17.58.
- ^ Basil of Caesarea, Homiliae in hexaemeron 9.1. 英譯本可參Saint Basil: Exegetic Homilies, translated by Sister Agnes Clare Way, The Fathers of the Church vol. 46 (Washington, D.C.: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 1963)。
- ^ Basil of Caesarea, Homiliae in hexaemeron 7.1 (trans. Way, 1963, 105). 筆者譯。
- ^ Basil of Caesarea, Homiliae in hexaemeron 9.4 (trans. Way, 1963, 142). 筆者譯。
- ^ Basil of Caesarea, Homiliae in hexaemeron 7–9.
- ^ Basil of Caesarea, Homiliae in hexaemeron 7.3 (trans. Way, 1963, 109–111).